
红三十军二六四团一营教导员况玉纯,因在倪家营子战斗中手负重伤,前往医院治疗。到达医院的当天夜里,敌情严重,医院由康龙寺向红湾寺紧急转移。
一大群伤员和医护人员六十里急行军,人困马乏,正午时分总算到达红湾寺。脚还没站稳,马匪军的骑兵追上来了。掩护医院的一个排寡不敌众,马匪骑兵凶猛扑杀而来。
医院里全是女同志和伤兵,毫无作战能力。面对凶悍的敌人,大家只好拼命往西南爬。但人退怎么跑得过马腿,何况还是急行军后疲乏的两条腿。一些跑不动的女同志,扑倒在地,两眼流泪,拿出大烟一口吞下,有的高喊一声“共产党万岁”,然后割断气管而死。
况玉纯和自己的通讯员架着脚负重伤的董昌良同志往南跑,前面的人群越来越远,后面的马蹄声和枪声越来越近。董昌良背上又中了一枪,鲜血流了一身,他有气无力地恳求况玉纯两人快走,不要管他。话还没说完,人就咽气了。
敌人离他们只差一里地了,前面全是手无寸铁的女同志。况玉纯也想往前跑,但被通信员连拉带拽拖到东南山上的树林。马匪从他们眼前横冲过去,绝大多数同志都在西南洼子被包围了。
男同志全牺牲在马下,女同志遭遇更惨......
不远处传来的声声惨叫,像刀一样一下一下扎在况玉纯的心上。他从身上摸枪,只摸出两个空弹夹,这才想起进医院前枪交给部队了。他把弹夹狠狠地摔在地上,趴着一块石头呜呜地哭了起来。
战场静寂了,所有的惨烈与无法言说的悲痛,都随着鲜血洇入地下,封藏在西北这块荒凉的土地上。
天渐渐黑下来了。马匪押着一批未能脱逃的同志往北走了。
通讯员拿着两个雪团和两团米面来跟他告别。况玉纯一惊,问他要干什么。
通讯员是个刚在陇西参加红军的新战士,但也一起在战斗中经历过生死,他这么说,让况玉纯很意外。
通讯员说,红军垮了,什么都没有了,他想回家做个小买卖算了。
况玉纯激动地说,红军没有垮,在陕北还有红军,老根据地也有红军,天下穷人的心都向着红军。他劝通讯员和他一道由宁夏绕内蒙去陕北找红军,那一带地形他熟。
通讯员哭起来了,说家里还有快六十的老母,要是他死了,谁养活她啊。
况玉纯不好再说下去了,把身上的二两烟土和一小锭银子给了他。通讯员把他送下山,两人互道保重后就分道而行了。
况玉纯独立在茫茫荒野,心头悲戚莫名。前面是杀戮的战场,外面是横冲直撞的马匪骑兵,无限天地却是天罗地网,哪里有自己的一线容身之地。
他是一名战士,伤感是一时的,脚步不停,战斗不止。他从胸袋掏出党证,用布包好,塞进一个石缝。他想,终有一天他会来取出它的。这么想着,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。
天快亮的时候,他走到张掖东面的一个村子。他想讨点吃的,但不敢进村,就躲在一棵大树后。
村里出来一个拾粪老人。况玉纯等他走近站了起来,老人吓得后退几步。
他自称做买卖的,赔了,来讨点吃的。老人说,你是红军吧。
他见老人像是个老实的庄稼人,承认了。老人叹了口气,说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,上个月他还在亲戚家见过这些人,都是些好人啊。
接着这位善良的老人把他带回了家,帮他换上便衣,还给了他一顶毡帽。
吃过饭,老人找他拿了三块钱,帮他置办了一个篮子,篮子里放着一条哈德门香烟和几块“兰州”水烟。然后,老人嘱咐他,在路上装哑巴,千万别开口说话,他那口音,一听就知道是湖北的。
况玉纯对老人感谢不尽。
告别老人,他从张掖东面横插向北,一路抄小路,避村庄。
这天下午,他翻过一座小山,来到甘宁交界处,爬上一段残缺的长城,只见面前是滚滚黄沙,遮天蔽日。沙漠宽广无垠,无人家,无树木,草也不见一根。
他下了长城,朝沙漠走去。路旁有一根枯树桩,树下黄沙里倒着一具马的枯骨,一只停留树桩上的乌鸦见他过来,哇地一声飞走了。
在沙漠里走了半天,他口干得要命,嘴唇边烧起了水泡。渴得实在难受了,他扑下去,奋力挖起沙子来,可挖了一尺来深,沙子还是干的。况玉纯记得此前自己在军部当书记时,曾经调查过这条路线,前面应该是有一个村庄,可现在那个村庄不知道哪去了。
他觉得自己快要渴死了。那匹马大概也是干死的吧?他很可能会像那匹马一样,无声无息地倒在这个沙漠。
他马上又痛责起自己来,这才走了几天,就这么受不了?这么下去,他怎么走到几千里以外的陕北?
终于他鼓起勇气,爬了起来,继续往前走。他要去找红军,天塌地陷也不能挡住脚步。
下午,他来到甘肃边界的一个小镇,这才喝到了一点水。这个小镇是甘蒙大路的必经之地,驼铃队经常来往,居民绝大多数是回民。
他挨家挨户讨了几块冷馍。一个好心人指给他一条路,要他去找开杂货铺的耿老太太借宿。
耿老太太见他是汉人,很高兴,知道他还是湖北人时,尤为高兴,说自己就是湖北人,在这里开了个买卖。
说完,又盘问了他半天,突然问:“你是共产党吧?”
他大吃一惊,可没等他开口,耿老太太接着说:“你不用怕!前两天从这里过去一个,在镇子口被逮住,听说当天就被砍了。你呆在我这里就放心吧,没人敢来。”
况玉纯说,自己想要回家。
耿老太太不客气地说,这前前后后全是马家的队伍,你怎么走得脱?路上你吃什么?然后苦口婆心劝他,不如在她这里干几年,她帮他成个家,她有两个闺女,一个十九,一个十七,就是没个儿。
她还把两个闺女叫了出来和他见面。耿老太太说,将来成了家,这家业还不全是你的。
但况玉纯摇起了头,直说自己要回家。
老太太这下翻脸了,威胁他,不答应就报马回子,抓一个得五块赏钱,当官的还得二十块。
况玉纯想,她要真翻了脸就不好办了,口头上就答应下来了。
但他怎么可能住下去,第三天晚上,他就带足了干粮跑了。
他原计划经蒙古沙漠去陕北,但吃过沙漠苦头的他深感个人力量不足,转而回头顺长城到黄河边。
逃出的第二天,他到了东乐镇。军部曾在这个镇上驻扎。他来到一家熟识的茶门前,想找老板借把剪刀剪下头发。
喊了一声“掌柜”,老板抬起头看见是他,大惊失色,低声呵斥他好大胆子。门外有三三两两的马匪骑兵来往,况玉纯闪进门。
老板马上赶他走,说他这里留不住他,他也不报告。况玉纯就说,他只是想借把剪子。但老板还是不答应。况玉纯再要开口,老板跪下了,说一家老小还靠他养活呢。况玉纯见他这样,把老板拉起来,出了门。
可还没走几步,一个马匪骑兵拉住了他,问他干什么的。他说卖布的。
“卖布的?布有多宽多长?”
他答:“这可不一定。有尺半宽的,有二尺宽的,有十五丈一疋的,有二十张一疋的。”
马匪把手一挥,“滚”。他急忙离开。
出了东乐镇,他沿公路东行,路上遇到不少自己人。夜里走路,大家很容易就凑到一起。没多久,他们一行就有了十一个人。有了伴,况玉纯心里踏实多了。
但是人多显眼,他们在凉州四十里铺被马步青的招兵站给拦下来了。马匪兵一见他们就说是“共产人”,连夜把他们送到凉州俘虏营,这里有被俘的一千多西路军同志。
况玉纯一进俘虏营就见到了九军政治部的徐太先、宣传部长方强和老朋友参谋萧显旺。他告诉萧显旺,他叫余光灼,这是他表哥的名字。萧显旺自然会意。
他问起军长程世才、政委李先念。萧显旺泪花闪烁,摇了摇头,说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。况玉纯想起当初二三万红军西进,如今却是雨打风摇一片飘零,悲从中来,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了。几位同志劝他别难过,同志们的血不会白流,他们还有力量,一定能回到红军去。
三月底,他们被押到永登。
一个马匪军官把他叫了出去,旁边站着一个商人模样的人。
该军官说:“余光灼,看你年纪轻可怜,给你指条阳关大道。”指着那个商人说:“我和朋友合伙开了个买卖,看你写字不错,找你做个先生。”
况玉纯回了他三个字:“我不干。”
马匪军官不解:“你傻吗?吃好的穿好的,不比俘虏强?”
况玉纯说他要回家。马匪军官怒瞪眼,叭地一下打了他一个耳光,“滚”。
后来马匪又来俘虏营挑兵,行列内无人吭声。于是,他们全部被押送到兰州,关在东郊机场的所谓“感化院”内。
这时,出现了一个冷姓的叛徒,跑到敌人那里告密,徐太先、萧显旺就被带到了军官队。这个叛徒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三十军的“况书记”也在俘虏营,带着九十七军的参谋长来俘虏营查况玉纯。姓蒋的队长帮腔说,坦白吧,兄弟我保证没事。
这个叛徒没见过况玉纯,姓蒋的挨个看也没看出来。同志们无人吭声。所以直到逃走,敌人也不知道“况书记”是谁。
从此大家恨透了这个叛徒。有一天况玉纯啐了他一鼻子,骂他是不要脸的叛徒。他马上告发,蒋姓队长罚况玉纯做了三天苦工。
大家都为他不平。一天夜里,况玉纯约了三个同志,趁睡觉的时候,卡住叛徒的脖子,狠狠地揍了他一顿。叛徒挨了打,却不知道揍他的是谁,无从告起。
感化院呆了有三个月时间,大家受尽了苦。
日日做苦工,修公路修机场,可每天吃的只有两顿稀糊糊。饿得头晕眼花,每当站起,就眼冒金星。不少同志两眼陷成深坑,人瘦得像把干柴。重伤的同志不给治,伤病、饥饿兼之苦工不辍,不少人被活活折磨死。马匪就把人拖出去,胡乱扔在黄河里。
一天,蒋姓队长讲三民主义。讲完回到屋里,况玉纯气愤不过就骂开了:“什么主义,民族就是卖国,民生就是民死,民权就是有钱的人才有权。”
姓蒋的听到了,冲到屋里,一皮带把况玉纯抽昏在地。屋里的同志全站起来怒目以对,姓蒋的害怕了,溜出去了。
六月,俘虏要转到西安去。所有人都暗暗高兴,离陕北近了,路上机会也有机会。敌人也放着呢,把各班分开,班与班之间不许说话。
况玉纯所在的这个班七个人,走到平凉时,兰州与平凉两方两方敌人正待交防,他们住的小庙前只放了一个哨兵。他们趁这个空隙,打死了哨兵,顺着山谷向北跑,在山沟里转了整整一个昼夜。然后白天躲老百姓谷仓,晚上积极赶路。
逃出来的第三个下午,他们来到了新城三十一军军部。终于和自己的同志在一起了,七个人又唱又跳了一个晚上,直到第二天太阳跃然山头。
他面前,山变得明亮起来,云朵羽毛样轻舒漫卷。霞光穿透院子里枝桠间缝隙,轻扑到他的身上,他的脸随之变得明亮生动起来。
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,清冽甘甜。这是久违的自由的空气,他回来了!